/ 高古
尤 永:你是「今之古人」,從生活到繪畫。說到好古,趙子昂留下名言:「作画貴有古意,若無古意,雖工無益。」
鄭在東:趙子昂要用北宋和五代的審美標準,去修正南宋的審美。北宋也有例子,蘇東坡笑黃庭堅字是「樹梢挂蛇」,黃庭堅又笑蘇東坡字是「石壓蛤蟆」。二人開懷大笑,以為深中其病。蘇東坡字型肥扁,不是他不懂書法,而是他故意要追求一種高古的趣味。高古是一種審美,我今天追高古,古人也在追,孔子都說過:周鑒於二代,郁郁乎文哉,吳從周。唐代司空圖詩品,專門有一則高古,推崇真率脫俗。今天談高古,更多是形跡而已,很多人學宋画,只是找到另外一種技法,氣息上毫無關係。
尤 永:什麼是你認為的高古?
鄭在東:在中國画裡,這一點是最難釐清的,簡單來講,是一個審美標準,每個人追高古,可是境界不同,結果也不同。最近在整理我收藏的宋詞,就想到,為什麼宋瓷突然到了一個高峰,除了技術,審美上的準備是什麼?魏晉之後,世家大族沒落了,唐代又是寬泛包容,充滿異國情調。北宋才是我們心中的藝術中國,我們把宋代推得很高,但審美標準的建立是從五代開始,五代十國大分裂,發展出一套地域性審美,包括地方官廷中的審美,境界非常高,到北宋把它統一了,我們覺得這是最高級的審美,一直到今天,都是一個不可踰越的高度。
尤 永:近百年,哪些畫家得高古趣味?
鄭在東:20世紀,整體趣味的喪失是很可怕的。我看電視上某藝術家的採訪,他充滿痛苦悲憤的情緒,但是他的畫卻是甜俗的。這種對甜俗抒情的喜好是時代審美大環境所致。
尤 永:黃賓虹得高古之趣。
鄭在東:如果單論其早期繪画,沒有黃賓虹。我們不能說他患白內障了,或者使用宿墨了,才晚年變法,那太形而下了,變法是他主動追尋的,他的趣味是整體的。黃賓虹經歷了一個無比漫長的成長過程,如果沒有後面的大成,沒有人會承認前面的黃賓虹。
/ 文化潛行,終有復興之日
尤 永:黃賓虹是一個完整的精神歷程。
鄭在東:我也在摸索這個過程,艱難而漫長,到了我成熟的時候,一定會有新的開創。假如你不走自己的路,因循前人,是不會有結果的。
尤 永:很多人努力了,探索了,看到一點萌芽,有一點新意,但在整體結構上能完成,能實現的非常少。
鄭在東:當然,走不出來的可能性是很大的。我不能去想是否成功,這個不重要,重要的是一個藝術家要不斷追尋。
做藝術家最大的快樂是和社會保持一定的距離,跟自己玩得這段時間,現在我最大的樂趣是跟古人對話。
年輕的寂寞是你悲憤這個世界,跟這個世界對抗。現在年紀大了,我可以世故地應對這個世界,但是在內心深處,你還是更驕傲,更自我。我在追尋我自己的繪畫,隱隱約約看到黑暗中一絲光亮,這是我最開心的。
整體來講我有一個很大的目標。從藝術史來看,每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,都產生文明的新動力,開發出偉大的創造,今天這一切最有可能發生在中國。西方文明發展到後現代之後,不斷在解體、下沉、墮落。他們本質上就是商業驅動一切。中國有太多積澱,會在這個時間聚集變化。我的大志向,是新文明創造的一分子。
我30歲左右,在美國駐台新聞處,辦第一個畫展,認識一位上海來的老先生,叫沈尚賢,他買了我兩張畫。
沈尚賢1949年來台,是很好的書法家,他在60年代和江兆申他們組織過七修畫會。我常常去他家看畫,他的老畫收藏非常驚人。沈先生那個時候常常對我講 : 「在東兄啊,你不知道,中國的唐朝很快就要來了。」三十幾年前,他說這個話的時候人家當他是神經病,現在真的是這個樣子。
尤 永:他依據何在?大陸當時文革剛結束,百廢待興。
鄭在東:他覺得文化潛行,終有復興之日。
/ 師心
尤 永:你的學畫路,是怎麼開始的?
鄭在東:我學畫,最早是從西方來的,一開始受表現主義影響,又受美國60年代文化,特別是存在主義影響。
台灣70年代轉向小康,物質上不再缺乏,但是整個社會還是困乏的。整個社會沒有希望但卻產生一批堅持信念的文化人。70年代也是台灣文化上最好的一個時期。有點像大陸的八十年代,沒有人想過市場上的問題。為什麼畫畫?就是要抒發內心。
我的老師楊興生,從美國回來,是台灣第一代抽象畫家,後來創辦了龍門畫廊。我每個禮拜畫很多畫,畫完就給他看。他給我看很多畫冊,我傾心于表現主義,包括蒙克、蘇丁、盧奧、基里科。年輕時畫畫,只有一個東西,就是有沒有把你的內心表達出來,沒有考慮過技巧。
那個時候西方也流行新表現,沒有人談基本功是什麼,素描好不好,但是在台灣和大陸的美術學院還是素描優先,按部就班,學院派的畫家對我是很討厭的。
在台灣,抽象畫家辦展覽剛開始前面還要放兩張具象的畫,證明說我的抽象,不是亂來的。
尤 永:為了告訴大家不是能力問題,是道路的選擇問題。
鄭在東:我年輕時很長一段都在故宮看畫,宋元畫一路看過來,看到明朝已經很累了,看到四王就不想看了,台北故宮藏四王都很厲害,我很驚訝過去把四王推得那麼崇高。四王的作品每件單獨看是豐富的,但是整體的精神狀態不行,境界不高。為什麼四王影響那麼大,因為他們提供了可以學習的技法和圖式。我最早喜歡梅花道人吳鎮,後來喜歡倪瓚。倪瓚題一件畫,自云:此畫深得荊關遺意,非王蒙輩所能夢見也。王蒙和倪瓚比,在境界和高古上差很遠。
我從學畫開始就不走學院派路子,師心自創,幾十年慢慢畫出自己的東西。從人家覺得你不會畫畫,到後來我在台灣成為最主流的畫家。我進入中國畫的過程,也不像很多國畫家那樣有大師情節。我開始的時候就有很多意見,比如在中國卷軸畫中,人物的表現就有很大的缺陷,這也是我最近著意的地方。
尤 永:近百年中國的畫家,你喜歡誰?
鄭在東:20世紀,我第一喜歡的是常玉。
常玉在台灣第一個展覽我就看了,是在台北歷史博物館一個走廊上。台北歷史博物館最初邀請常玉展覽,給了他一筆錢,結果他拿這筆錢去玩了,人沒回來,寄回來幾十張畫,這批畫一直放在庫房,最後就草率地在走廊上掛一掛。以前沒有見過這樣畫的,他那種氣息,和馬蒂斯,藤田嗣治都不一樣,格調高,不俗,是近代中國油畫中成就最高的大師。同時代畫家大多在學西方,沒幾個走出自己的路,常玉走向了東方的現代主義。常玉第一次在台灣展出的時候,完全沒有人重視,學院派覺得他不會畫畫,那麼簡單,就這麼兩筆。常玉慢慢為人接受,是審美改變的一個歷程。常玉推廣開來,多虧有衣淑凡,她也喜歡我的畫,買過很多。
尤 永:在圖式上看不到常玉對你的直接影響。
鄭在東:我看畫,不臨畫。我不學人家,不能學,這是一個很基本的概念,我記在心裡,要的是氣息,不是技術。
尤 永:得其神韻,不拘形似。
鄭在東:對,得神最重要。日本古器物形式和趣味很強,神韻略遜。我自己的審美是在形式和趣味之上求神韻。
藝術有一個沉澱期,一種新的創造出來,時人不接受,覺得野狐禪,久而久之,才浸入在心。我的畫,剛開始人家不能接受,但進入你的世界以後,就會越來越喜歡。台灣有些人買了一二十張我的畫,他認同了你的審美,就會接受你的作品。
尤 永:進入中國畫,大致有三條路徑,一、名師指教。二、多讀古畫。三、遊歷真山水。你是從哪條路徑進入的?
鄭在東:我選擇真山水。樹石怎麼畫,無常形而有常理,每個人創造自己的形,那才厲害。古今同一夢,靈苗各自探。
繪畫需要的新的語言,時髦的語言。氣息是否到位在於格調高低,就像今天中國的設計,不是材料和手法問題,還是格調不行,太土。
尤 永:會不會有人說你的筆墨沒有來路。
鄭在東:你要否定一個人,最簡單的就是說他筆墨不行。近代以來,筆墨變成最弔詭的辯論。好像書協書法,你看不出依據何在,那些都得到承認,真何事不可為了。總之,對於作品,技法超過了格調就不行。
/ 自我放逐
尤 永:最近這五年,你也越來越得到大陸收藏界的認可。
鄭在東:是,我覺得過程很慢。我在台灣也是這樣,因為根本不在學院體系裡,人家覺得你的畫很怪。一開始都是文化界在談論我,他們不是給錢就寫文章,他們從我的畫裡看到很多東西,看到從西方,從中國古代來的脈絡,後來才擴展到藝術界,擴展到收藏圈。我來中國大陸以後,早期比較困難,只有少數画家圈子裡才認可我,一開始都是畫家在買我的畫。
尤 永:為什麼決定離開台灣,來到中國大陸?
鄭在東:就是為了尋求文化的根源。我是為了中國的山水來的,我是為了古人來的,我不是為了這個社會來的。我對社會整體的狀態不關心,剛來上海,我想畫一組上海女人,但後來我覺得上海這個社會我不能碰,上海人覺得你一個台巴子畫上海女人,不對。
90年代我和于彭,成天遊山玩水,山水,石窟,遺跡,沿著古代詩人的行跡。我住在上海,把上海當作根據地,北上南下西行都方便。我喜歡都市,我在台北長大,北京我就待不住。
我早期作品有很多探索我身分和歷史的題目,來到上海我又成了另一種邊緣人。
尤 永:所以我們這個展覽的題目叫《離.騷》,用了漢代楚詞章句的解釋 :「離,別也;騷,愁也」,在疏離和邊緣狀態中的獨自低吟,回憶與幻境交替展開。
鄭在東:這個題目挺好,整體來講,自我放逐是藝術家一個重要的課題。我現在喜歡自己,我跟人不用太多來往,也不用經營自己,我和人的關係是很難進入的,就像我很難進入到中國繪畫的主流。
藝術家做一個邊緣人很有意思,做主流就沒意思了,我不想付出那些東西。我只想做一個飄散的人,在自己的格調理生活就好了。尤其我現在年紀大了,更可以這樣,我喜歡做畫家中的畫家。
每個人都有胸中丘壑,自家山水。我還是對南方山水熟悉度較高,我喜歡西湖、太湖、杭州、蘇州,畫得最多。南宋定都杭州,繪畫很有現代感的東西,如果學不好,就成為僵硬的插圖,最難把握的是那韻味。我審視自己的繪畫,畫得不好都是因為刻劃具體。
所以我常常用寫詩的觀念來看待繪畫,我喜歡曖昧的,回憶和幻境,古意與今情交織再一起。
尤 永:你稱得上是張岱、袁中郎的隔代知己,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晚明的?
鄭在東:大概20年前開始讀張岱,然後開始讀袁中郎,公安派。張岱是一個驕傲的人,一個獨立的人,他的品味是最一流的,中國最棒的還是菁英分子的品味。
尤 永:張岱沒有活在清初的現實中,他活在40歲之前繁華美麗的夢中。
鄭在東:我和張岱不同,他享受過前朝繁華,好比白先勇寫台北舊人物,他們在大陸享受過。
我是從文物典籍書畫山水中認同古人的,我有點認同30年前沈尚賢說的話,現在中國的唐朝又開始了,我們有太多累積的東西,可以爆發一下,結出新的果實,有高古的趣味,同時也非常時尚。
尤 永:到了今天,我們才面臨這樣一個機遇:各個時代的文明,可以同時在眼前打開。
鄭在東:我們比較幸運,我年輕的時候接受西方影響,現在回到中國,對我來說融合得很自然。
尤 永:你有很好的宋瓷和高古家具收藏,這部分對你的繪畫有什麼影響?
鄭在東:我收藏古高的器具和家具,也使用這些東西,天天與古人相處,會建立一種品味。
我想在日本做一個收藏展,我負責高古的家具與瓷器,黃玄龍負責明代家具和文房,這是一個很好的對比,宋明審美的差別在哪裡。明代文人很自負的,你看張岱就推崇成化茶器,他不會去羨慕宋瓷。
/ 奢糜中的墮落
尤 永:十年前,我在上海第一次見你的畫,就感覺有一種奢糜之下的墮落,留下很深的印象。
鄭在東:對對,這是我最喜歡的。
我喜歡波特萊爾的詩,墮落是西方當代藝術重要的題目,也是我整個繪畫貫穿的主題,墮落中你才有一種飄升的精神狀態。你看宋徽宗,他的畫是在極度的奢糜之中產生的,包括李后主的詞,他們的高度你是追不到的。
我也是喜歡巴爾蒂斯,他很貴氣,有一種特殊的美感,我要走的是這個路子,他是一種長期的孤獨,總有一天你會了解這條路的軌跡。他跟流派和繪畫史沒有關係的,最後會呈現他自己的樣子。聽說巴爾蒂斯推崇倪瓚,繪畫的目的不再於描繪,要傳達出精神狀態。
中國現在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墮落,剛剛發財,又要失去,這個最不能接受。袁中郎講”人生真樂有五”,最重要的第五件樂事。”一身狼狽,朝不謀夕,托缽歌技之院,分餐孤老之盤,往來鄉親,恬不知恥。”
尤 永:怎麼理解”國王與乞丐同坐”
鄭在東:我最想要的就是這樣,上可與玉皇大帝喝酒,下可以與販夫走卒同席。
尤 永:畢加索有類似的話,”像國王一樣有錢,像乞丐一樣自在。”
鄭在東:張大千也說過自己:”富可敵國,貧無立錐”。
我的錢都在買古董,我要的是審美。藝術家要錢幹嘛?尤其一幫文化人坐在一起,大談股票理財,最受不了。
尤 永:你畫過一組圖,表現弘一法師一生行跡,豐子愷有篇講稿談”弘一法師的三層境界”,從物質生活而上精神生活,在而上靈魂生活。
鄭在東:豐子愷不知道墮落是可與最高精神相通的。豐子愷這麼崇拜弘一,弘一其實是一個行為藝術家,一個不斷變化,自我尋求的人。弘一晚年戒律這麼深,就是對年輕時候的放縱的反動。
在我50歲生日的時候,我想我60歲就可以收心了。現在一晃60多了,我想70歲收心也可以。我現在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候,我追尋我自己的生活,美食、美酒、女人、快樂,我是肉蒲團上覺后禪。
尤 永:花間行樂月中眠,唐寅說的。
鄭在東:我喜歡的藝術家是在生活中真真實實的,他得意也好,潦倒也好,都是真實的。我隨時準備哪一天潦倒就潦倒了,我把這當作一個夢想,可以走完一生。袁中郎人生五樂,到最後才是最關鍵的。
《離‧騷─鄭在東個展 2016》策展 /梁勤,主編 /尤永
《離 ‧ 騷 》鄭在東訪談 / 尤 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