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之花
/ 鄭乃銘
傅作新,或許並非蓄意;
但他總會不經意地在作品中傾訴心事。
這位70後的藝術家,
喜歡夜晚優過於白日、喜歡沉靜勝過於喧嘩、
喜歡獨自面對自己的內心強過於傾吐。
2015年他有一件名為<花語>的新作,幽暗的黑,就如同內心不欲人知的心事,拒絕了所有來自外界的窺探、關心,只想幽幽靜靜的躲進森林。傅作新這件近作基本上還是沿襲2013年【太虛幻境】系列的主結構,他將畫面的場景定格在自己最喜歡的森林裡面。只是,這一回他不再只單純以黑白兩色來鋪展心理的風景;同時他也不再只特寫森林群樹夜晚陰陽刻面。傅作新將仿若剪影般的樹影從繁樹排列的陣勢中抽出,以一種不是很量化的樹影來架設空間的場域。只是,暗黑的底色、樹身的沉色,都被樹後面的細如血管、也好像是樹葉乾枯後清晰畢露葉脈;那曲折密麻的白色細線給打破了毫無止境的黑。問題是,當你定睛仔細端詳,則會發現畫面的左右兩側,隱隱浮出的是一男一女側臉。如此的畫面,絲毫沒有任何魑魅魍魎的詭奇,男女痴望著對方;卻相對無言,任憑飄淌在夜空中的櫻花扮演唯一動詞角色,空氣;肅寂、迷惘。
在這個作品裡,傅作新加入一些新的符號。例如,以白色細線所鋪設的血管般葉脈、嬌豔如生的落花、紅橘色的色塊。傅作新自己解釋說,「在一大黑色的森林裡面,出現如同血管的葉脈,這正巧將畫面的空間區隔成兩大塊,這應該可以解釋是思緒;一種內心無法再被抑制住的思緒。過去,這些屬於內心的想法或蠢動,都被我藏在一大片的樹林中、也都被我以黑白兩個主要顏色給壓到顏色後面。這一次,我讓它們跑了出來…」。「出現『花』這個元素,當然與這兩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有較大關聯。對我來說,『花』;意味著自由、死亡…」。
我趕緊問說:可是,出現在你作品裡的「花」,都是完整;甚至沒有一點花瓣紛飛的情況,這應該有不同的含意吧?
「2014年,媽媽的健康突然出現危急,她的脊椎必須動手術,這個手術非同小可,假若處理有一絲不妥當,恐怕生命也保不住。這是我第一次那麼清楚感受到自己的親人有可能會被『奪走』的驚慌,內心其實又怕也很失措,但卻不敢在兩位老人家面前顯露萬一。很幸運地,手術一切順利,媽媽恢復的情形也很好。可是,我終究不得不去面對親人年紀已老大的事實」。「我不太知道清楚在別人眼中,『花」是否具備其他的含意。可是,在我眼中離枝、離葉的花,的確就是意味著自由、一種脫離拘束的自由。但,它也相對是在逐漸面對死亡、面臨年華凋零的必然性」。是的。沒有錯。出現在這次近作當中的『花』,就像你所看到,一點沒有繽紛花辦在空中飛揚的情況,它們也像你所說;極端工整與完整。那是因為在我的心理,終算生命要消去、失去、老去,在如何;生命的本質至少也曾經璀璨、亮麗,就像一朵朵的花,不也都如此盡責;未必盡興的盛放過嗎」?
不過,傅作新自己也坦承畫面上的相對注視的男女,所描述的就是他與太太。
由於,傅作新的工作重心是在台灣,太太因為是日本人、工作重心自然也是在日本。婚後這些年就是維持兩地各自生活的模式,一直都沒有辦法定奪出一個比較好的共同生活方式。去年,傅作新終於鼓足勇氣開口;倆人必須徹底解決這件事。「只是,雖然話說出了口,卻沒有談個具體。這件作品兩個相望的男女,或許就是內心的一種感觸吧」。他說。
母親的健康出現警訊、婚姻也不如自己的預期,傅作新就提到,這兩年大大小小的事;家人、夫妻、朋友…都有不同的情況,心理的遭遇很自然的就轉化到了作品身上,儘管他認為沒有太過於著意,卻也成為畫面上的點點滴滴。
2013年,傅作新發表【太虛幻境】系列作品,這個主題其實就是源自他到日本陪伴太太;一待就待了四年。由於,日本住處的後面就是一片森林。傅作新最大的消遣就是走進森林,讓自己置身在群樹之間。【太虛幻境】就是從這片森林獲得的靈感,也成為他後來受到注意的獨特藝術面貌。但是,本來相愛的兩人,當空間成為活在彼此心中的距離時,相處;無疑也就拉大、凸顯了陌生的開始。傅作新當時在這個主題創作當中,以大量的黑與白來交代出森林場景,沒有枝葉茂盛的大樹,只有掉光葉片、孤孤單單的樹身與枝幹。那大量的白,就好像看不清楚的未來,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團白霧的後面,到底有著什麼;越是想要一探究竟,越是發覺白霧愈來愈濃。傅作新在這個主題創作,並沒有刻意擷取中國傳統水墨的留白處來彰顯心理空間的清寂。但是,整個主題作品流露出淡淡的憂鬱與孤寂,清冷夜晚之下的森林,似乎那一團白與樹影的黑就好像越夜越冷的氣溫,將傅作新團團圍住,他要不要掙扎、走不走得出迷霧都無關緊要。因為,橫豎他已經陷身其中。
但是,對比【太虛幻境】時期的作品,傅作新近作【月之花】主題則比較跳脫了過去那濃重的心境,這樣的差異並非只是建立在近作出現比較多顏色而已。比較明白地說,傅作新在【月之花】主題;率先將心理視野的結構鋪展開來,也就是說;他不再只是侷限平視的角度來看待眼前的種種。當看待事物或眾生的角度有了改變,所展現在眼前或心理的風景也就有了改變。
【月之花】主題創作中,傅作新在多數作品改變了取景角度,應該也就是他所站的位置出現改變,自然也展現到他所形現出來的畫面結構。新作中,從高處俯視、從低處仰視,傅作新似乎有意透過作品慢慢自我梳理心情,當忙埋在心裡多年的話;終究不得不說出口,也許在他內心已經不是痛或是不痛足以形容萬一,而更應該是他終於願意面對自己的心理處境。
因此,走出來,換個位置,傅作新為自己揭示的風景,也成為我們閱讀的布局。
例如,2015年的<流>與<牡丹的眼睛>,前者係採取高空俯視底下的自然生命,後者則是仰頭看見天空所見到的森林景象。<流>這件作品略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神祕氣息。葉脈般的細白線在前景兩個主體中央,竟然長出如觸鬚般蠕動的節肢。感覺上,傅作新並沒有特意圈限作品是否定階在森林深處,換個角度也像是從高空看到底下的河流;那緩緩在流動著的水底植物,兩者間各自表述,相互間竟沒有任何交集出現。<牡丹的眼睛>,只要有躺在森林抬頭遠望星空的經驗,就能充分感受當枝枒相互間交錯盤結的那份密實,還有枝幹間偶或出現的縫隙,就好比一雙眼睛在與你相望,彼此間沒有任何言語交換,更在相望的過程中;說盡了彼此。傅作新寫內心的寂寞而非孤單,很安靜;卻也很隱隱作痛。
傅作新以一種極度不誇飾、不喧囂的方式來為自己的這兩年的生活作補白,故事情節,自然不會是他急於要爭取認同的部分,重要的是在於他在這個過程,從錯綜複雜的葉脈糾纏底下,白色細線往前延展的同時,也讓鬱重的底色因為白色的出現;而出現了空隙、有了呼吸。
我尤其喜歡他出現在畫面上橘紅色的色塊。
雖然,傅作新解釋這個環節多少也與版畫的堆疊有相似的精神關係。但是,這個視覺的驚艷仔細去看,則會發現它們更像是烙印;一種已經慢慢在斑駁、掉落的烙印,有著歲月走過的痕跡;不再有完整、清晰烙痕,但屬於曾經有過的記憶則將遠遠久久留在時間的匆匆背後。
如果說,【太虛幻境】時期的傅作新,置身森林中,眼前依稀彷彿有著自己的渴求,但越是想走出白霧,卻也被白霧給圍繞。但進入【月之花】時期的傅作新,每一個運用到作品身上的技巧表現,都可以說是在呼應著他此刻情感的流轉。傅作新展開在畫面上的空間,處處在陳述他內心調整之後、所希望的開闊。他處處嚴謹、認真、偏執,在夜色如霜的漆黑林中,他讓清冷的月、飄零的花來暗喻自己對自由、未來的一種憧憬,渴求不再有許多愛戀,到頭卻發現今生無處安放的怔忡。
(CANS藝術新聞 鄭乃銘 / 2016/02 No.217 P.206~211)